发布时间:2019-09-14浏览次数:353

文字:教育学院 吴臻颖/修订:教育学院 俞佳滢

 那年夏天,他觉得自己就如同墙外的野草,被太阳折磨得软弱无力。他像是被风干了水分的枯叶,蔫蔫地倒伏在床上,没有一丝生气,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那个分数宣布着他在高考这场战役中输得全面而彻底。

 他心有不甘,但同时也心怀畏惧。他不敢去相信,也不愿去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极限了吗?他颓丧地想道。

   日常不太见面的亲戚,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在家里轮番出现。他们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劝着他沉默寡言的父亲。他的父亲狠狠地摁灭了那支烟,在弥散的烟雾中看着他,说,去当兵吧。

   就这样,在这个炎热得有些窒息的夏天,他踏入了军校的大门。

   军人,这个词在他的生命里就是这样突兀地出现。十八岁,他从未想过自己今后的人生会和这样一个词语有着剪不断的联系。

   他敬畏这个职业,却隐隐地有些不甘自己是这个职业。

   他曾幻想过自己成为一掷千金的富豪,亦思虑过自己会如同自己的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终身和庄稼作伴——但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镜子里的自己会穿着迷彩服,扎着腰带,把每一个裤脚都捋得平整,如雕塑班伫立着一动不动。

   他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一切,这并不能使他和那个满腹怨言的暑假相比更加振奋。他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蔫着,纠结着生活到底是没有意思,还是更没有意思。

   某一个夏天,他被安排同其他教官去训练军区附近的大学新生。他本不太想去,但是他实在有些厌倦了军营里日复一日单调日子。

   即使过去了这么久,他依然放不下高考失利给他的命运带来的波折——他本来应该在大学里,成为参训的那一个。

   他一个人静默不语地坐在大客车的最后一角,看着身边风景呼啸而过。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他在营里唯一谈得来的是营里锅炉房的老头儿——原因很简单,他每天晨跑的路线途经这锅炉房,而老人和他拥有着默契的作息。

   令他意外的是这次老人也随着他们出任务,这是他生活中一件难得的使感到既惊讶、又快乐的小事。原因无他,在那个老人的身上,他能够寻找到一种磁极般相互吸引的归属感。

   但他在训练过程中表现得并不如人意。他虽然早就是个成年人了,但是面对群半大的少年,他依然有些手足无措。他的队伍总是最散漫的那个——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教官,当成一个军人。

   孩子们肆无忌惮地挑战他的权威,对他的那一身军装视若无睹。尽管他摆出了一副威严的面孔,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别说那些孩子不这么想,当他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军服笔挺的衣角时,他自己都希望自己此刻并不是个军人。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当人群嗡嗡的嘈杂,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丧气地在旁路的石阶上坐下,垂着头盯着地砖缝隙中顽强求生的杂草

   脸颊上突然一冰,他才意识到老人来了。老人随手把冰水丢进他怀里,径直在他身边坐下,以一种闲聊的口吻说道:“我今天看见你了,训练得不怎么样嘛。”

   老人咽下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并不看着他,而是随意地望着不远处田径场上奔跑的学生。可他却不敢看他,也不敢回答。

   “怎么不说话了?要我说,就凭你今天那个样子,压根儿就不能说是个兵!”老人见他不言,瞥他一眼,“你自个儿软塌塌的怎么训那群皮球儿们呢?要我说啊——”

   老人自打他们相识起,就莫名得把自己摆在了“他的上级”的位置。这个在部队里负责烧锅炉的老人在进入军队的第一天,就把自己视作一个真正的军人战士了,他那张因苍老而斑驳面容下,倔强的内心也同样和真正的军人一样坚毅要放在平常,倔强的样子和劝告的话语在他眼里孩子拙劣的模仿游戏并无太大差别,甚至有些滑稽可笑,也并不当回事

   但老人今天这番话说得他有些无地自容,他多年来竭力隐藏于内心的情绪在老人的直率面前暴露无遗。老人以一种如此直白的方式揭开了他捂了一个炎夏的伤疤,仿佛它并不重要。他的脸涨得通红,却无法反驳

   最后他愤愤起身,落下一句:“你个看锅炉的怎么好意思说——好歹我也是个军人,你算什么?”

   他惶惶地逃开了。老人的话语却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我就算没有军服我也是个兵,倒是你除了这身军装你还有哪点算个兵!”

   他心里知道老人说得没错,他已然无所谓得太久。然而他并没有想选择“有所谓”。

   第二天他依然踏上了训练场。孩子们知道他很好说话,开始毫无避忌地大声喧哗,他也索性视而不见,装模作样地呵斥几声,只想着熬过这次实习任务。

   但是,一声不属于他的怒吼替他镇住了那些喧嚣——那是一个他很熟悉的、苍老雄浑的声音。他听见老人愤怒地大喊,

   “这叫当兵吗!你们不要侮辱军人了!脱了你们的军装!你们不配穿它!”

   他第一次见老人这样愤怒,仿佛挚爱被剥夺的痛苦,他听见他大喊着,“你们如果再继续这样乱七八糟地胡搞,就干脆脱下这身军装!”

   他感觉到了一些震悚,他感觉这句话并不是在冲着无法无天的孩子们,而是冲着他。

   他真的认真对待军人这个身份了吗?

   军营的生活对他来说真的被赋予意义了吗?

   他又真的对得起这身军装、担得起教官这个称呼了吗?

   他这样做,只会让更年轻的灵魂在他错误的道路里越陷越深,让这些孩子把军人的形象与松散和无纪律紧紧相连,而忘记了那些烈日下血性宣誓的瞬间,忘了那些严寒中前仆后继的背影——这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他是一个军人,他必须要直面自己的责任。这才是他对得起自己最好的方式:不懈怠地逃避人生,勇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更何况,他是一个军人。

   他是老人口中铿锵有力的“兵”。

   想到这里,他仿佛退了重担,浑身变得轻松起来。他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人生好像又重新开始了,长久地停滞在高考那一天的时间终于又开始缓缓流动

早就站在了一个值得景仰的位置,履行着神圣的本职。

   他是一个“兵”。